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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又過了兩星期,這兩名醫生連同八十六名病患被移送台灣的另一處營地.起初惠勒不願意離去,他的朋友郤勸他遷地為良.

  「你如留下就會喪命,」麥肯齊提出警告.某些戰俘設計了一張手繪的卡片,畫着座峰頂,搭配金瓜石收容所的象徵:一罐可可.一張餐桌,原始的工具,帶刺鐡絲網,竹蓋的大片營房.上面寫道:「不妨隔得遠遠的含笑相忘.勝於記在心頭的難過.」
 

  苟 延 殘 喘
 

  白河營比較寬敝,有草地樹木.己有七名醫官主持醫院,因此惠勒的職務不吃重,這反而令人洩氣.將近三年來.他這是第一次不竭力工作,於是感受到了囚禁生活的苦悶和不適.

   這裡每天只吃兩餐飯,食物則比以前更壞.惠勒對某些軍官的自私作風越瞧越不順眼.他認為他們該樹立好榜樣.

  囚禁生活會激發最高貴和最卑劣的人性.在早期的一處營地時,曾配到一批稀罕的奶奶,惠勒勸說健全的人將自己那份讓給病患──費盡口舌才辦到.當他運用軍官薪給買到些維他命B1片劑時,某些健康的軍官拒絕繳出自己的一份.
 

  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三日
 

   近來跟人這種動物打交道真夠受了.都是些「去他的,自己能拿什麼就拿什麼」.對別人的死活漠然無動於衷.難道人性真是如此淡薄?再這樣過幾個月或幾年,大多數人似乎會退化成低等哺乳類了.

   五月八日 是歐洲勝利日.一個月後戰俘聴到有關傳說.美國的P_38型機有一天掃射金瓜石收容所,倒像奇蹟似的不曾傷人.戰俘都没精打采,不知道與本身相關的戰事幾時會結束,到時候日本人又會怎樣.戰俘中的少數軍官──惠勒是其中之一───得悉日本統帥部曾頒發訓令(戰後的審判中獲得證實)要在盟軍戰勝時將戰俘一概處死.

   即使大家知道了這項計劃,處於四五年夏季極端絶望的境地,也不會特別恐慌.他們將湯鍋內的骨頭都熬乾,用繩拖着在營地邊緣走動.「狗只要跟着骨頭進了營地,大概不出四分半鐘就會下鍋,」麥肯齊回憶道,「很好的肉.飢餓的時候,就像惠勒常說的:「『好傢伙,全是蛋白質!』」

 一九四五年七月九日  過了一天又一天,一星期又一星期,一個月又一個月,夫復何言?我無法再思量一年又一年的光景.第一次患瘧疾,體温升至攝氏四十一點四度..........

     五日,親愛的,不,我没忘懷.取出妳和孩子們的照片,插在桌面上,回憶許多事情.親愛的,時光倒像停頓了.可惜推不動日子.我們越是想到快出頭了,就越覺得難以忍受.
 

   日本顯然飽受打擊.紀律變得異常嚴苛,走到外面就有危險;衛兵會無緣無故動手打人.每天的配給減為綠色清湯和三百克米飯──只有做工的才添兩匙紅薯.人們奄奄一息,毫無精力了.

 一九四五年八月四日

  每一天都是將就對付,人人都是苟延殘喘.我們的確己到了最後階段,郤不知道要再熬多久?幾個星期或幾個月?也不知道能否挺過去....吃這種伙食,人人的生命都有明確限度.

 兩天後,美國投下了第一顆原子彈,把廣島夷平了三分之二.再過三天,第二顆原子彈投落長崎.日本於八月十五日投降.

  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

  戰爭結束了嗎?兩天來流言四起.不過我們現在久經閱歷.什麼都不相信.

  這是他最後一則日記.當天他的體重剛好 四十五公斤──比正常情況下少 二十七公斤 .三天後,營地主管正式發公告,戰爭結束了:「從此我們是朋友,不再是敵人.」

  就在幾天後,B-29飛機低飛掠過營區上空,投下一些一百五十升裝的大桶給養.飛得太低了____降落傘没有張開.第一桶剛好擊中醫院,因此砸死了三個人,另有二十一個人負傷.一名倖存者一時之間嚇得精神錯亂;這是最難堪的一次打擊───受盡敵人的折磨後,郤被友人殺害或弄成殘廢.

   戰俘於是分配這些好東西──巧克力.香煙.罐頭食物.由富庶的美國送來的物品樣樣都豐盛得很.現在日本人己俯首帖耳,克勞斯萊少校率領一些人解除了他們的武裝,然後將步槍發,還責令他們守衛.等待美軍到達.

  那天深夜,克勞斯萊察覺營地裡寂靜異常.前一天他的屬下還睹咒說,等到權勢易手後要將日本人砍成碎塊.現在衛兵哪裡去了?後來找到了他們,都三三兩兩和戰俘坐在一起,分享香煙和糖果.

  惠勒和幾個朋友默然相對.苦盡甘來的感受逐漸印入心頭.最後有人說:「現在我們自由了!我們唱國歌吧!」大多數人於是齊唱「天佑吾王」.

  輪到惠勒時,他謙遜地說:「我不會唱歌.」但是他筆直站着,唱出「啊,加拿大」.其實的人用力鼓掌,良久不歇.

  不 堪 回 首

   這些年來,妮爾不知道惠勒身在何方,也只收到過他的五張明信片.現在拍來電報;他還活着──信隨後到了.惠勒滯留台灣,住宿在一艘英國巡洋艦上,守候到最後一名病患撒出去為止.他搭乘的運兵船預定十一月間抵達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愛司基摩特港.那是維多利亞巿近旁的加拿大海軍基地.妮爾帶領孩子們前往温哥華島上的萊底史密斯鎮,惠勒的父母住在那地方,與維多利亞巿相距 八十七公里 .
 

  妮爾準備去碼頭接船,臨時郤患了流行性感冒,不能成行.一天下午,有一輛滿戴的軍用卡車駛到大門外.惠勒下了車,他逗留片刻,跟那些在運兵船上認識的新朋友道別.然後──略帶羞怯,瘦骨支離,眼中露出陌生而又困惑的神色──他向妮爾伸出隻臂,這是分別將近五年來的第一次擁抱.

  她曾擔心孩子們不會歡迎惠勒.亞朗五歲,肯尼斯七歲,哈利快滿九歲,而且在家中一直居長.但是他們立刻跑到他身旁,好像他離家一夜似的.在萊底史密斯鎮休養了一段時期,他們一家人便返回艾德格頓鎮,重新建立舊日生活.

 因為他不是服役加拿大部隊.又不曾接受聘約去印度醫務署復職,所以没有終身俸可領.英國發給的一次退休俸__包括十二個月假期,但是扣除被俘期間妮爾領得款項_為一百四十六鎊,當時約合五百八十八美元.後來英國授予MBE勳章.加拿大只頒發一紙證書.准許他選擇榮民醫院就醫一年,治療因被俘引起的任何病症.

  但是從其他方面郤得到報償.一九四五年獲釋後不久.有三名戰俘營的難友共同致函加拿大一家報社推薦惠勒.將他說成是「神的差遣」.他憑藉沉着的信和精湛的醫德,曾挽救許多人的性命,激勵許多人的精神,因此有好幾十名劫後餘生說到他時都表示崇敬_迄今不改.「我回顧一生,想不起曾見過像他這樣的好人」退役後定居英國伊塞克斯郡的當恩說.

「我願意追隨他去任何地方,替他做任何事情,」如今在索塞克斯郡充任商業美術師的合利遜回憶道.

  惠勒回家後很久,仍然會在睡夢中磨牙,為了調整體温,還必須起床淋浴.他定期到醫院治療發燙的腳,從前在台灣有許多人都是飽受這種苦楚.

  起初他向母親說過一些戰俘營的情況.妮爾有時在廚房聴到了,發覺他會情緒激動,便打定主意決不探問.有一次他告訴她:「日記留給妳看,本來是為妳寫的.」但她當時看不去;內容太悽慘,相思的情意又太深.惠勒對日本人倒似乎不長久懷恨.「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是奉命行事,」他如此說,

「而且他們的生活方式跟我們太不相同.」

  一九四六年.東京的戰犯審判法庭邀他作證.一天傍晚,全家都悄悄外出,讓他獨自思量.他們回家後,看見他伏在書桌上描畫人頭,顯然非常煩惱,而戰俘營的記錄攤得到處都是.連襟麥克立南醫生和他談到深夜.末了時麥克立南也不禁啜泣起來.

  當晚惠勒作成決定;永不回去,永遠不再離家.自此以後,他絶少提起自己所受的苦難.

    春 風 得 意  

 惠勒有一次告訴一名同事,說他回家後那一年過得最辛苦.醫學如同許多種其他科學,在戰時己有長足進展,而他自己落後了.舉個例子,他回國前就不曾聴說過盤尼西林.

 如今己三十五歲,既没有錢也没有時間再上大學補課.他

於是舉家遷往艾德蒙頓巿,加入麥克立南醫生那夥人的貝克診所,一面在夜晚自修,專攻內科醫學.逢到週末他都疲憊不堪.「你不要讀了好嗎?」妮爾間或勸他.他當然不罷休.難友愛德華斯便說過,戰俘營出來的人好像飽經海浪沖激的木塊,鬆軟部分全浸蝕了.只剩下堅實的心材,惠勒正是這樣,對他來說,再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難.

 三十八歲的時候,他到東部從事六個星期的高深研究,然後參加口試和筆試,爭取加拿大皇家內外科醫生學會藉.如果能通過,便取得專家資格,是一項不平凡的成就.考試後的晚上,他打電話給妮爾. 

  「考取了,」他輕描淡寫說.

 女兒安妮在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三日 誕生.惠勒不勝欣喜;他一直想有個女孩,也希望看到一個孩子從小長大.童年時代的安妮根本不知道父親在戰時究竟幹些什麼.没有誰當着父親談論這回事,在其他場合,別人語焉不詳.

 不過零星跡象觸目皆然,地下室大箱子內圶一套制服,一柄儀仗劍,一些日本錢幣,裝有一把牙醫鉗的一隻破舊黑色醫藥袋,另有一包筆記簿和草稿圖,一雙手製的木屐.有一次安妮的一個哥哥把一隻木屐弄丟了,她父親大為氣惱曾發動全家的人搜索任宅,連垃圾也翻尋了.結果没有找到.

     她父親痛恨浪費.骨頭上有一點肉必定啃得乾乾淨淨,也不准兒女殘留飯菜.有一天晚餐時,男孩子們不肯吃馬鈴薯和煮白菜.

  「好了,不吃拉倒!」他大聲斥責,「以後一連三天光吃粥!」從此以後,他們不敢在盤子內留一點碎屑.

  每年耶誕節,惠勒家收到大批英國寄來的賀卡,上面還寫着:「要不是你,我己不在人世.」或是:「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.」安妮去圖書館,借閱有關集中營酷刑拷打的書籍,設想父親如何受盡苦難,嚇得自己入睡後頻做噩夢.

  對惠勒來說,這時候郤是他最得意的黃金歲月.在戰俘營所期盼的如今一應俱全;妮爾.孩子.寧靜的生活和事業.他成為阿爾伯達省內科專家學會的創始會員,艾德蒙頓醫學會會長,以及艾德蒙頓巿皇亞歷山德拉醫院的臨床醫學教授和主治醫生.

 他是那種人見人人喜愛的醫生,有耐性誠懇而又不怕勞累.整天在貝克診所工作.晚餐後出診,往往延續到深瘊,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午照樣巡查病房.

  星期天下午總和家屬在一起.一家人經常駕車出遊.偶爾同去游泳.孩子們愛取笑他的體格(兩腿骨瘦如柴,後來腹部凸出),他總是穿着泳裝擺出健美架勢,逗引得孩子們樂不可支.

 有時候他帶領金髮小女兒去釣魚.「我們整天坐着,釣絲垂在水中,難得講一句話,郤能體會到深切的父女情誼.」安妮回憶道.

  她十二歲時,父親替她買了一匹母馬.兩年後的一個夜晚,母馬在自家農場上生產小馬.當時安妮十四歲,並没有駕駛執照,郤未經許可開走了母親的汽車,溜去看馬,抵達時示,不料父親從馬廊走出來.(「我嚇得幾乎失落了鞋子!」)

  但是父親只含笑低聲說:「是一匹漂亮的小馬,親愛的,漂亮的小馬!」以後也没有再提起這件事.

 惠勒過着愉快的生活,郤一直提醒妮爾:「我們要儘量及時行樂.戰俘會死得早.」結果不幸言中.他五十三歲時死於心臟病突發(戰時的可怕經歷是病因之一),當時他正在醫務室治療一名病人.日期是安妮十七歲生日的第二天.

  很多年後她披閱父親留下的發黃日記,才知道他真是個英雄人物.她決計運用這日記為他立傳.後來透過艾德蒙頓巿的國家電影局她得償素願.她一身兼任製片,導演和編劇.以本恩.惠勒所受苦難為題材,取名「戰時的故事」,在一九八0年攝成一部感人至深因而獲奬的八十二分鐘紀錄片.

  劇本殺青時,她寄給遠在好萊塢而且從未謀面的加拿大演員蘇澤南,請問願不願意講述旁白?

 不出一星期接到電話.蘇澤南中意這角色:口誦日記中的第一稱章句,也就是故事的發展主線,因為第一次念的聲音顯得過於憤慨,又用比較温和的口吻重錄了一遍.據安妮說,他在影片中的聲調跟她父親的異常相像.

  妮爾己再醮.她始終没將日記全部看完,雖然時隔四十年,惠勒的文字仍舊令她極其難受.安妮心中則永遠保存一則久遠的回憶;童年時的一個夏季,父親駕車從教會夏令營接她回家.一路上她念念不忘是新發現的教義,便叫道:「爸,你知道嗎?人要浸到水下受了洗才不會下地獄?」

「親愛的,我己下過地獄.」她父親輕輕回答.

   這些年來,官方在戰俘遺址設立紀念碑,金瓜石耆老以口述方式記錄地方史實,未見有人主動對戰俘在本山六坑內生不如死的慘況,不過,這段史實不是只有金瓜石居民才知道,還有日本人,台藉監視員,金瓜石戰俘存存者更不用說了,終生難忘。

      「大慈大悲」這篇特稿,應是中譯第一手記錄.據說金瓜石每年十一月,盟軍戰俘倖存者,不遠千里而來.在紀念碑前悼念死去的戰友.只是,我到目前為止,我還没有去看過紀念碑,今年十一月份若有空.一定專程去看紀念碑.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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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山城歲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4) 人氣()